「時間能治癒一切傷痛嗎？」這個問題，常在經歷重大創傷後浮現心頭。當悲痛久久無法散去，甚至嚴重影響日常生活、工作與社交時，我們難免會質疑：時間是否真能撫平所有傷痕。2022年，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將因喪親之痛引起的「延長哀傷障礙」（Prolonged Grief Disorder）正式列入《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》（DSM-5），確立其為一種需要關注的精神科疾病。這提醒我們，悲傷雖是自然的情緒反應，但當它持續不退、轉為病態時，往往並非個人意志所能控制。此時，適時的專業診斷與介入，便成為協助當事人走出困境、重拾正常生活的關鍵。
主持：面對摯親離世，是人生中難以避免的沉重課題。每個人的悲傷歷程不盡相同，有些人可能會深陷其中，甚至發展為「病態哀傷」。今日我們邀請到養和精神科專科醫生潘佩璆醫生，與大家深入探討病態哀傷。潘醫生，在你的臨床經驗中，是否經常接觸到因長期無法走出喪親之痛，而前來尋求專業協助的個案？
醫生：確實如此。臨床上，我們經常遇到因摯親離世而感到極度痛苦的求助者。不過我想強調的是，悲傷本身是一個自然的過程，大多數人在親友的支持與時間的沉澱下，能夠逐漸平復傷痛，重新回歸生活軌道。 而我們特別關注的，是那些悲傷情緒持續時間過長、程度過深，並嚴重影響日常功能的「病態哀傷」。
主持：在時間或症狀上，是否有明確界線來判斷何謂「病態哀傷」？
醫生：若出現以下情況，則表示哀傷已屬異常，需專業介入：
- 持續時間過長：一般而言，哀傷情緒於約半年後應有明顯改善，若無進展則需關注
- 症狀嚴重性：如當事人頻繁出現自殺念頭、自殘行為、長期無法恢復日常功能，或對任何事情失去興趣
- 出現異常症狀：如持續感到強烈的憤怒、自責，或出現與逝者疾病相似的身體症狀，例如逝者因中風離世，哀悼者可能感到半身麻痺、手腳無力
- 長期迴避：不願面對喪親事實，刻意逃避相關話題或物品
曾有一位六十多歲的男士，他的經歷讓我印象深刻。相信大家仍記得某年南丫島發生的海難事件。這位男士當時正與太太一同乘船，準備欣賞煙花匯演，不料遭遇撞船事故，船隻迅速沉沒。在危急關頭，他的太太不幸墮海，他曾拼命抓住太太的手試圖營救，但最終因對方體力不支鬆開了他的手，沉入海中，從此天人永隔。
由於事件重大，政府在事後為生還者安排了心理輔導，而這位男士因情緒狀況持續欠佳，被轉介至精神科接受進一步治療。幸而，經過大約一年多的治療，他的狀況逐步好轉，逐漸接受現實，並開始重建生活。
主持：一年多的時間看似不長，但對當事人而言，無疑是段漫長而痛苦的歷程。特別是親眼目睹摯親離世，且曾竭力營救卻無能為力，這種打擊極為沉重。這位男士如何逐步走出這個巨大創傷的？
醫生：要理解這個過程，可以從哀傷的三個階段說起：
第一階段通常在事件發生後數小時至幾天內，當事人會感到不真實，彷彿事件未曾發生。他們可能表現異常冷靜，情緒反應不明顯，與平日無異。
第二階段是悲傷情緒的湧現，當事人會經歷情緒起伏，時而哭泣，時而平靜，隨後又陷入悲傷。此階段可能持續數月甚至半年，期間可能出現食慾減退、體重下降，甚至產生憤怒或自責情緒，認為自己未能救回親人。有些人可能出現幻覺，感覺逝者仍在身邊，例如認為對方仍坐在熟悉的位置，或聽到對方的呼喚。這些現象在哀傷過程中屬於正常。在此階段，很多人傾向迴避社交，選擇自我封閉。
第三階段為復原階段，當事人會開始接受親人離世的事實，逐步恢復社交活動及食慾改善，並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樂趣。雖然偶爾仍會思念逝者甚至落淚，但生活逐步回歸正軌。
回到剛才那位男士的案例，他獲醫生處方抗抑鬱藥物，但藥物主要為輔助，真正幫助他走出傷痛的，是他願意正視悲傷，勇敢地面對與太太共同的回憶，允許自己體驗並釋放哀傷情緒。數個月後，他的狀況已顯著好轉，雖然復原進程相對緩慢。
主持：為何有些人無法進入第三階段，難以回歸正常生活？
醫生：研究顯示，某些情況或個人特質確實會阻礙哀傷的復原過程：
- 親人離世過於突然，當事人毫無心理準備，或逝者年紀尚輕
- 當事人本身有精神或心理疾病病史，例如曾患抑鬱症
- 當事人與逝者的關係屬於愛恨交織（ambivalent relationship），既親密又充滿矛盾
- 性格傾向逃避，不願正視自身情緒，長期壓抑悲傷，導致壓力無法釋放
- 不擅表達情感的人在哀悼過程中會面臨更大挑戰
- 孤獨感會使哀傷更難消解
主持：其實哀悼者是否能夠意識到自己仍未走出哀傷？如果可以，為何還是無法走出傷痛？
醫生：通常當事人自己是能察覺的，而且我相信沒有人希望長期沉浸在傷痛中。但有些人可能認為，若展開新的生活，彷彿是在與逝者告別或放手，因而選擇繼續沉浸在悲傷中，以此維繫與逝者的情感聯繫。但從內心深處而言，每個人都渴望康復，擺脫抑鬱與痛苦的情緒。
主持：潘醫生，你每天聆聽這麼多病人的傾訴，自己會否也感染到負面情緒，受到影響？
醫生：我想用一個比喻來回應。我的工作好比修復故障的物件，我不會因物件損壞或無法運作而感到沮喪，反而會因成功修復而感到滿足。同樣地，當患者面臨精神或心理問題時，只要他們願意積極面對，總能找到解決的方法，這也讓我感到欣慰。
主持：我認同人應多關注正面事物，但當面對摯親離世時，要保持樂觀並不容易。若身邊的親友正經歷這種傷痛，我們應如何協助他們更順利走出哀傷階段？
醫生： 我常將哀傷比喻為「心理上的分娩」。自古以來，女性懷孕後會自然分娩，大多數情況下無需外界干預。然而，現代社會有多種方法讓過程更安全、痛苦更少。同樣地，哀傷是一個自然的心理過程，而我們也可以透過一些方法，為當事人提供支援。
第一個建議是，不要迴避對逝者的思念。很多人選擇將與逝者相關的物品收起或丟棄，以為這樣能減輕痛苦。然而，我反而建議保留一些照片之類的紀念品，置於家中。這確實會睹物思人，但卻正是關鍵所在。若我們刻意壓抑思念，表面上也許能暫時避開痛苦，實際上卻剝奪了心靈消化哀傷的機會。處理哀傷如同耕田，必須先翻鬆土壤，未來才能有收成。如果一直逃避，悲傷反而會滯留在心中，難以化解。所以，第一個建議是允許自己或當事人接觸那份思念。
第二個建議，是給予足夠的空間，不必急著強迫他們立刻恢復正常生活。在哀傷初期，出現短暫的社交退縮或食慾下降是正常的，但一定要注意維持基本的身體健康。研究顯示，喪親後首年，因身心狀況惡化而患病甚至死亡的風險可能會上升，所以還是要盡量保持均衡飲食與適量運動，預防心臟病、癌症等健康問題。
主持： 若每次看到逝者的照片或物件時，都忍不住哭泣，也應該容許自己這樣嗎？
醫生： 可以允許自己表達悲傷，但要注意的是，若這種情況持續超過半年，甚至幾乎每日都會發生，那就需要提高警覺。這可能意味著單靠自然調適並不足夠，應考慮尋求專業協助。
主持：若觀察到身邊的人情緒持續低落，對他們說「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了」、「別想太多」、「開心一點，我帶你出去走走」這樣的話，會不會有幫助？
醫生： 若當事人正在思念逝者，親友最好不要阻止，也不要勸他們「別想了」。 情感的流露本身是健康的，壓抑反而對復原不利。隨著時間推移，親友可逐步鼓勵當事人參與一些能帶來樂趣的活動，例如散步、購物或短途旅行，幫助他們重新感受生活的充實。逝者在當事人生命中佔據非常重要的位置，其離去會留下巨大空虛。復原的過程，其實就是逐步用新的生活內容，去填補這份空虛。若空虛一直存在，復原就會更加困難。
主持： 這樣會否引起當事人的抗拒？
醫生： 若循序漸進，不強行推動，一般不會引起抗拒，整體狀況也會逐步改善。
主持： 若時間超過半年，家人是否應特別留意？
醫生： 雖然我們常以半年作為參考期，但研究也顯示，即使一年後，部分人仍可能有哀傷反應，所以時間界限不需過分嚴格。只要當事人的情緒整體是朝著正面方向發展，則毋須過分擔憂；但若長期無改善，情緒持續低落，便應建議他們尋求專業協助。
主持：若你正經歷喪親之痛，願你平安度過這段艱難時期；若你是他身邊的親友，請記得多加留意當事人的情緒變化，給予多一份理解與陪伴。今日非常感謝潘醫生的分享。
